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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【三六】一桌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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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出所料,孟景春一進屋,便見屋中已是坐了另外兩人,沈英擡眼看了看她,又看到她旁邊的白存林,臉色淡淡:“坐罷。”

白存林瞧屋內這架勢不由楞了楞,對面坐著的竟是宗亭,而另一人已是龐眉白發,以他的資歷,實在認不出是哪位高人。

看那老先生的歲數,肯定不是孟景春舅舅輩的,難道……她舅舅是宗亭?!白存林被嚇了一大跳,要真這般,孟景春在朝中的後臺居然這樣大,真是不能小覷。

他亦聽聞宗亭被外放柳州一事,心道畢竟是重臣,犯了事竟也沒有受重罰,先前入臺獄鬧得人盡皆知,末了竟是雷聲大雨點小,居然外放了事。

而且……竟然臨走前還到沈英這裏來赴宴!他不就因為沈英捅出了簍子才入的臺獄嗎?如今兩人好似一點芥蒂也無,表面關系看似好得不得了。

白存林胡思亂想著,沈英已是開口同孟景春道:“這位是前大理寺卿朱大人。”

孟景春剛剛拿起來的筷子竟然啪地一聲落到了地板上,她回過神連忙低頭撿,卻跟鬼附身一般怎麽也撿不好。侍女俯身將那筷子拾起來,又重新遞給她一雙新筷子,低頭退下了。

對面坐著的便是朱豫寧,這個斷過無數案的前大理寺卿,便是朱豫寧。孟景春有些手抖,都不敢往桌案上放,只收在寬袖中緊緊攥成了拳。她有好些話想要問這朱大人,可這情境之下,她卻是一句也問不得。

沈英面上淡淡,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,似乎與她疏遠得很。孟景春當真已許久沒見過他這樣子,此時才頓悟到他其實沒有變,他對外人一直都是這個模樣,只是這些時候她與他走得太近,見過他笑臉愁臉,才忘了他以前是什麽樣子。

孟景春不吭聲,握起筷子便低頭吃飯。朱豫寧卻對白存林與她道:“聽聞兩位是今年的榜眼與探花郎?如今都在哪裏做事?”

白存林作惶恐狀回道:“晚輩白存林,現下在工部任職。”

孟景春臉色略灰:“晚輩……孟景春,大理寺評事……”

“大理寺?”朱豫寧撫須淡笑,“在大理寺做一八品評事,委屈探花郎啦。”

孟景春頭低著,沒有回。

沈英看她這模樣,心中已是知道她在想些什麽。朱豫寧恰在這個當口回京見舊友,今日撞到他府上,又恰逢宗亭前來道別,真是湊了一堆熱鬧。

她這樣子,分明是想問卻又礙於當下這情境沒法開口。

沈英甚至有些後悔讓她見到朱豫寧。氣氛略是尷尬,宗亭開口同孟景春道:“朱大人是前輩,今日難得遇上一回,若沒有討教一二,日後興許會遺憾罷?”

沈英看了他一眼,宗亭輕笑笑,低頭輕抿了一口酒,無言。

既然宗亭已是替她開了這口,孟景春便想,那就討教一二罷。

她定了定神,臉色沈著,不慌不忙問道:“朱大人任大理寺卿一職多年,見多了各式各樣的案子,必是對律法與人情有著旁人不能及的體會。晚輩鬥膽想問一問,朱大人心中,法與情哪個更重?一個案子了結,對案中所謂的惡者施以懲罰,為的又是什麽?”

沈英握著茶盞的手動也沒有動。

朱豫寧倒是一副樂於同後生探討一番的姿態,淡淡笑著:“人道法不容情,條條框框明晰生硬,似是沒法妄動,但終究孤弱。若諸案評斷,棄其中情委不顧,太過刻板亦是不行的。”

孟景春動了動嘴角,卻沒有說話。

朱豫寧接著道:“至於探花郎問的這懲罰意義何在,老夫早年間以為,懲惡是為了使世人明白作惡無好報的道理,而減少作惡。但後來見多了無意義的懲罰,仿佛很多案子最後判一個了結,只是為了了結而已——積在大理寺的案子少了一件,又有事主得了一個交代,只是如此而已。”

他稍頓:“探花郎年紀輕,老夫本不該說這樣的話。但老夫亦是從探花郎這個年紀過來,明白探花郎心中這份熱忱。不光是探花郎如此——”他看了一眼宗亭,又看看沈英:“沈大人與宗大人亦曾是如此。”

孟景春心有些涼,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般,好似很難緩過來。

沈英握著杯子的手不自覺使上了力,指節都有些發白。

“晚輩,好像明白了一些。”

朱豫寧吃了口菜,淡笑了笑,緩緩道:“探花郎要知道,其實斷案不只是法與情的權衡。在這之外,還有更不可說的力量。所謂評斷,事實上亦沒有那麽容易的。”

沈英在一旁聽著竟有些恍惚。朱豫寧也曾是他恩師,教過他許多為人為官的道理,可如今回想起來,均是在拿冰冷的水澆心而已。時日久了,竟麻木得察覺不到,默認一切即是如此,循著去做便是了。

孟景春不多說話,想來朱豫寧這樣的老狐貍,即便直接開口問他,他也不會再提當年舊案。何況,他這一生經手過的案子千千萬,又怎會記得手裏判出去的一條人命。

她今日晚上糟心得很,也無甚胃口。宗亭看了她一眼,竟多說了一句:“多吃些。”

這一句落在白存林耳中已是不得了,宗亭關心至此,看來他當真是孟景春的這個遠房舅舅。孟景春小小年紀,沒料心好深!

沈英亦是沒有胃口,朱豫寧談起一些事情,他言辭亦是敷衍得很。

今日這頓飯各人都存著自己的心思。朱豫寧見時候不早,便說要走,沈英起身相送,孟景春亦是連忙跟著站起來,宗亭懶懶看孟景春一眼,仍是坐著,動也未動,他又擡眼看了看白存林,白存林被他忽然投過來的目光給嚇了嚇。人說宗亭心深難測,白存林這一回似是體會到了。他心中嘀咕,幸虧這宗亭就要外放了,手再長也伸不到京城,以後也不會有什麽交集。

他今日這麽過來本就唐突,現下還不走便是不識趣了,便連忙作揖同沈英道:“今日借孟賢弟的光得相爺一頓飯,叨擾了,下官這便告辭。”

宗亭冷冰冰地送了他一句:“工部盡出些沒腦子的人,白員外郎莫不要混得與那些人一樣才是。”

白存林聽著一哆嗦,再作個揖便趕緊邁步出門。

朱豫寧亦說不必再送,沈英便止步讓牛管事送朱豫寧回驛館。

至此,屋內便只剩了宗亭、沈英與孟景春。孟景春瞧這情形,想他二人應是有話要說,便很是識趣地關門退出屋外。

她在夜風裏站了會兒,聽得裏頭宗亭開口道:“朱老今日來湊這熱鬧你似乎不高興?”

沈英沒有說話。

宗亭又道:“你現在這不高興都已經往臉上寫了,自己竟察覺不到麽?”

沈英依舊沒有說話。

“聽聞你府裏近來住了個人,可是與她有關系?”宗亭拿過面前的茶盞,慢慢喝了一口茶,“我聽胡太醫說,前陣子在左相府裏看到了個藥罐子……”

沈英看一眼門口,孟景春身影猶在,便立時對宗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。宗亭唇角輕揚了揚,便不再接著往下說。

他與沈英同科,鬥了十餘年,卻又彼此知根知底,沈英今日這舉動,分明已是告訴他,現下屋外站的那人,與孟太醫脫不了幹系。宗亭是個聰明人,見孟景春長得這般清秀嬌小,也猜到她應該是孟太醫家的那個丫頭。

只是沒料到,這丫頭卻與沈英有這樣的緣分。他低頭又喝了一口茶,輕言道:“說起來,當年若不是你竭力爭取,恐怕他們家一條命都活不了。”

沈英眉頭緊蹙,讓他不要再說。

宗亭卻惡趣味地看了看門口,又道:“瞧你怕成這樣子,如今可還會做噩夢?你連我都忍心拖下水,以前那些事,你心裏又有什麽好過不去?不過也好,等我離了戶部,至此六部便全是那個人的,他也能消停消停了。這些年折騰得太厲害,朝中我已是待得倦了,回柳州做個閑官也是自在。同科之中,如今亦只有你一人在京了。京官難做,你且多保重。”

沈英不語,見他起身,便送他出門。孟景春見裏面有走動的聲音,連忙快步走開了。宗亭推門出來後還順著走廊往西邊瞧了一眼,低著聲音,一臉戲謔:“孟太醫家竟養出個這麽聰明漂亮的姑娘,你當年救她一命,可是料到今日會有這樣的緣分?”

沈英臉色卻並不好。

宗亭竟擡手拍了拍他的肩:“當時那情形,孟太醫必須死,你能將他家眷救下來已算是功德。你若能想通,也不必熬著苦日子過這麽多年。與自己過不去,其實沒有多大意思。”

他又看了一眼西邊走廊,輕嘆出聲:“那丫頭配你雖然是年紀小了些,但興許也是天定的緣分。你未對人動過情,總是拒人以千裏之外,心死了這麽多年,如今這樣卻也不容易。然情路漫漫,她又年少不知事,也不知你這年紀等不等得起。”

沈英不想聽他再說,便只道:“走罷,不早了。”

宗亭察覺到他這話裏的倦意,已猜到他近些日子恐怕為這個事情愁得快發瘋,竟想起沈英以前冷眼看他為了個紅顏知己喝得酩酊大醉,竟說不值得。

可現下沈英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。原來攤上情之一字,就連沈英亦是不能免俗。

沈英好不容易送走了宗亭,再折回去時,卻見孟景春站在廊檐下走著神。

沈英深吸一口氣,她卻已是轉過了身,看了看沈英道:“方才去夥房讓廚工煮了些陳皮粥。下官看相爺似乎脾胃不好,晚上也未吃什麽,陳皮粥理氣疏郁,喝一些也好。”

沈英不想讓她擔心,亦知今日朱豫寧那一席話,她聽著恐怕心中很不是滋味,便溫聲道:“今日朱老的那一番話,你不必往心裏去。”

孟景春臉上卻綻了一笑,聲音明凈利落:“不會的,下官清楚自己想要做什麽。下官……”她仍是撐著臉上那笑意:“下官自己心中……”

沈英似是許久未見她這模樣,心中竟有些動容:“孟景春,這是在家中,我不是什麽相爺,你也不是什麽大理寺評事。”他似是費了好大勁才將這話說出來:“改口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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